男书
序
吾闻上天有好生之德,损有余而补不足,生角者去其爪,鼓翼者两其足,不欲其杀伐过甚也。昔商汤行于野,见猎鸟者布其网罟,祝曰,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。 汤曰,嘻,尽之矣!去其三面,祝曰,欲左,左。欲右,右。不用命,乃入吾网。于是天下归心。
今有胡小蛮者,恃才跋扈,悖行天意,作新女鉴凡一十六卷,不求循序而修德,而工心计之媚术,流传天下之闺阁, 欲张四面网,将天下男子一网打尽矣。
余曰:嘻,当是时也,雄不奋飞,终将雌伏。悍女压境,焉可束手?乃重开五色毫,修书以喻天下男。 彼女鉴者,音皆仄,仄者,阴也,彼以阴柔之术诱我,吾当将计就计,以双平破之,遂成男书焉。
凡例
作是书也,非为拒女也。柳下惠坐怀不乱,鲁男子闭门不纳,予虽嘉之,长此以往,生灵无噍类矣。 作是书也,盖彼狡顽女子欲以态度骄我,声色诱我,体香迷我,腴肩惑我。 我却倒拥彼之甲兵,从而骄之,从而诱之,从而迷之,从而惑之。 使彼作茧自缚,抱衾逾墙之时,方恍然大悟,无可奈何之余,称吾好手段也。
自知卷第一
孙武曰: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如未三省乎己,慎勿出兵。 设若君不辨五音,为彼所制,拉至歌房,彼娇音蜿啭之时,君却埋头歌本,籍以遮却老脸,不亦出汗乎? 又若君不识水性,为彼所制,拉至海边,彼水中矫跃之时,君却箕踞滩涂,挖沙为乐,不亦惶惶乎?
虽然,甚矣自知之难也。盖虽云自知也者,实须以他人之目。如若全然自视,则通体上下无一不是佳处。 造作者,自视无不彬彬有礼,粗野者,自视无不豁达放旷。岂不知他人之目中,顾影孔雀,亦彬彬有礼,溷中之豕,亦豁达放旷。
是以知自知实乃他知,非跳出身外,不可得也。此一关最难,倘能过得,功其半矣。
容貌卷第二
刚鬣君曰:粗柳簸箕细柳斗,世上谁见男儿丑。此无可奈何之言也。窥宋之女,非羡其才,掷果之娥,实慕其貌。 有一等巨眼女子,识人于落魄风尘之中,然天下女子,盈亿盈兆,安能尽是红拂耶?
是故,貌必有惊人之处,方可楔入人心。女子俱好奇者也,闻有貌美者,不问男女,咸欲窥而见之——比较之心也; 闻有奇丑者,不问男女,亦必窥而见之——优越之心也。如君之父母所赐,不足以辉映一室,不妨从而下之,使惊世骇俗。 慎勿学京人相貌,抟面成浑圆五官,再一掌拍平——倘以此等面目,见于彼女之前,虽日九见而不能起一澜。
修饰卷第三
诗曰: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非言恋物癖也。修饰之于人者,大矣,岂可不慎乎?
夫衣着之道,不重其价之低昂,而贵于其人相称。若君体态方正,而必欲裹以休闲,则如黄钟而奏郑声。 若君体态圆熟,而必欲衣以洋服,竟似沐猴而披衣冠。选衣亦须依面色焉。 面白者,可随意取衣色,无不相称,衣无浓淡,皆映其白。面黑者切忌灰褐深黄,否则与灰蛾蝙蝠为伍矣。 若果不自信也,则宜衣黑,避繁就简。
三分长相者,需七分穿戴。长相俱足七分,倘亦饰以七分穿戴,则犹如行山阴道上,令人目不暇接矣。 夫子曰:过犹不及。信哉斯言。
风闻卷第四
若君与所谓伊人出入常见,则此卷无用。若君久慕佳人,欲其一见即心中藏我,何日忘我,何妨风闻于前。
於戏!言语之杀人于无形也,诗云:仲可怀也,人之多言亦可畏也。然水能覆舟,亦能载舟,如其不害于我,当可为我所用。
盖人生世上,凡事预有所望焉。若所得盈溢所望,必喜不自胜。若所得不满所望,必心冷色沮。 是故欲见于彼女之前,韬晦固不可取,亦不可有一丝虚美使其耳闻,否则一旦现形,窘迫难言。 高明之士,故短己之所长者,揉入种种佚事,似是而非,佯制风闻,先传于彼女之耳,预扬抑其所望。 及见,彼女必惊异,曰,吾向闻此人不甚了了,不料可人至此。 此计一行,则君日后果有不堪之事,声闻于彼,彼亦必哂而置之焉。君果可人耶?非也,所见高其所望也。
推就卷第五
昔先主访孔明,凡三往,乃见,孔明遂有托孤之重。夫子游天下而求倡其礼,竟困于陈,惶惶如丧家之犬。
然,孔明果智于夫子欤?对曰:不必也,攻守之势异也。人心者,贱密而贵稀,贱易而贵难也。 三往乃见者,人必以为高士也,设若孔明一闻玄德驾到,即效曹操见许攸故事,披发赤足,奔突逆之,安可称卧龙耶?
是故欲往就之,必先推之,欲往擒之,必先纵之。人心也,如酒器也,萧虚则欲盈,满溢则必拒。 女子尤然,夫子所云,近之则不逊,远之则怨者是也。 故,与其终日旋蹈其前,忍其不逊,不如片刻空落其耳目,使生怅怨。怨者,可贺也,属意于君也。
然则此距,不可过远,否则为渊驱鱼矣。要义所在,恰到好处也。 设若其心正乱,不妨使其一静,掩门而出,是不见而犹见也。 倘四围喧闹,君纵跳踉大阚,百般作态,彼耳目充盈,见犹不见也。
谀词卷第六
嗟夫!人生于世者何?欲见直于天下也,欲天下知其直也,欲天下人德其直也。 故凡人闻谀词必喜,倘不喜者,谀之以君不喜谀词,亦必喜矣。
昔陆伯言欲取荆州,曲意做小,谀词如潮,超凡入圣如云长者,亦为高帽压倒。 以此等手段,施于女子,固有牛刀割鸡之嫌,然必砉然向然,奏刀剨然,马屁拍处,莫不中音。
谀词要义,在于无形二字,使着一丝痕迹,为彼看破,则不如不献。 倘女微有雀斑,彼揽镜亦自知,颇以为恨,而君必强言其面似满月目如秋波,恐彼认定君满月之赞,实环形山之诮也。 谀词之法,万千之妙,存乎一心。有击虚焉:倘女貌不甚佳,则可称许其才,倘其胸无点墨,则可称许其纯, 倘其荤素一堂——有假借焉,则可称许其豪放,懦弱可称善,凶顽可称义,肥胖可称丰,骨感可称纤, 漆黑可称幽,斑麻可称俏,细目可称凤眼,猩唇可称性感者也。
谀词之献也,四时皆宜,不择寂喧。倘出我之口,入彼之耳,天知地知你知我知,自是言出由衷; 或众女杂陈,忽当众称许,更有舍君其谁之效。
谀词不宜多,多则泛,泛则无一字可取矣,女子者,一言称许,足以回味半月。 须集于一处,不可四面出击,否则不得要领,下次无词矣。
缓急卷第七
天之道也,阳者匉訇震厉,其发也疾,其灭也促;阴者婉曼低柔,其起也缓,其寂也迟。 是故男多早夭,寡者众而鳏者鲜。推之人情,其理一也,男之情急而难持,女之欲缓而恒久,非仅见于云雨之时也。
儿郎之不谙此理者,初识女,遂上马一提金,下马一提银,百般笼络其心,其势不啻明日即赠以婚戒者。此大谬矣。 当是时之女子也,平水方现微澜,急流暗涌于下,岂独君不知,彼亦不自知也。俟以时日,必可得矣。 却弃而去,曰,彼无意也。此又大谬,当是时也,女心潮已发,衔远山,吞长江,浩浩汤汤,横无际涯,不遇其岸终不可止; 又如宝剑出硎,必饮人血方休。如有心之人乘虚而入,女必移爱于彼,深入膏肓,此时再施皮毛小惠,亦已难改其心矣。
是以知缓急之重,非等闲也。孟子曰:恒产者,恒心。余曰:恒心者,得恒女也。
浑沌卷第八
水至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朋。无鱼者,害其无可遁形;无朋者,害其无可隐情也。
设身公堂鞫问之时,众吏环立,睽睽而视,则彼嗔目于我,我亦可嗔目于彼,彼虽目眦尽裂,不我伤也。 所畏者,其侧别辟窗焉。吏坐于其后,彼可见我而我不之见。彼坐也,吾不知也。彼窥也,吾不知也。 彼气沮,吾不知也。彼有得色,吾不知也。亦有所知者:有暗中查我心者,而我不得见也。虽吾之清白天日可表,亦不免惴惴矣。
是故,君可知鱼之乐,不可使鱼知君知其乐也,倘鱼知焉,电流星散矣,君安得施施然做濠上观乎? 苟君洞悉女之心事,女不必引君为知音也,十九反远避于君,畏君之知也。君唯掩其耳目,彼方忻然而盗铃矣。
虽然,倘君事无巨细,咸佯推不知彼之心思,则彼必以为君木讷无用,不知其心,无可交契,非其类也。君其弄巧成拙乎? 高明之士,知女之心,亦使女知之,又别辟蹊径,凡知女一心思,即隐隐露己之二三琐细事,使女循迹而勘得,再赞其知我。 女既满查君之欲,又得君知音之赞,意气洋洋之余,不觉折屐矣。
约见卷第九
诗云:静女其姝,俟我于城隅。约见之来久矣。
日凡三觌者,可约可不约,七棱八角,随时展现,无不圆转如意。觏未深者,则约见而后知。初约之要,在慎、信、行也。
慎者,拟地约时也。地不可远彼近此,一则彼心觉稍安,二则示君之风度,三则彼早归无由也。 又别有故:苟一见倾心,促膝长谈,乐不思蜀,而不觉流年之暗中偷换,及辞别时,亦可稍示押镖之意,惠而不费也。 约见之时,不宜昼而宜昏。无他也,盖人之神采,正在阿堵之中:人之瞳也,收于昼而放于夜,放则传神,收则无光。 暗递秋波,甚是方便也。欧阳永叔云:月上柳稍头,人约黄昏后。古人诚不我欺。
信者,赴约之信也。余曰,慎毋迟也。最上者,苟约于申时,则未时三刻,已至其地,查其地貌; 申时头牌,钟声起时,而遽现于女前,从容守信,不卑不亢也。其次者,约于申时,而至于未时头牌,爱而不见,搔首踟蹰。 挑兮达兮,在城阙兮。及女至而君已枯槁,徒示仰视之态,殊无益也。 最下者,今朝晚半时,明日迟三刻,无可捉摸,非可托付终生之人也, 诗曰,子惠思我,褰裳涉溱,子不我思,其无他人?狂童之狂也且!
行者,约而所为也。约不可无题,彼之来也,非为与君面面相觑,蠢蠢对舞也。 亦不可主题繁复,须空落其心,使其目之所视,耳之所闻,念念在君。 苟约于闹市,光怪陆离,则彼左顾右盼,叫嚣乎东西,隳突乎南北,君疲于奔命而不得一立足地也。 然人无完人,君须自度而施李代桃僵之计,倘君自拟何晏,方可对坐而望,诱之以形; 倘君容貌有亏,则宜并肩而行,惑之以声;倘君音容一无足取,则宜漫谈天下,示女以博闻; 至无计者,亦可烦店伙而频谢,示女以谦礼也。
恚怒卷第十
尝有一轶事,某夫妇居处多年,邻未闻其龃龉,甚罕,或与妇探问其道,妇竟无对。 某日,邻忽闻其家铿然一声,若有杯盏坠地者,抚掌曰,嘻,殴矣。 乃潜而听,闻妇曰:失手矣,吾之罪也。邻方知乃炊爨事,怅然若失间, 又闻夫曰:非预卿事,彼坠地之时,吾未之接也,吾之罪也。
虽然,天下夫妇而不怒者,几稀。况未成夫妇者乎?
人不可不怒,不怒,则类积弱之宋世,一夕间檀渊之盟,六代后靖康之耻,终为彼所制矣。 纵女施虐成性,而君亦甚乐此道,倘拶来伸手,批来张口,刀枪剑戟,斧钺钩叉,咸引颈而受之,天长日久,彼亦觉君无兴味也。 亦不可常怒,常怒,则似幽王之烽火,初举时金戈铁马,再举时波澜不惊,屡见而不鲜矣。
怒者,宜发而有征,使女知君之所怒;忌迁怒于彼,使女有伴虎之叹。 宜起而能复,使女知慰君之道;忌怨伥不已,使女唯避而可安。宜复而慰女,使女知君之可人; 忌复而不言,使女畏君而渐远。怒之尤忌者:诟詈万端,他日觌面,相见无地也。 汹汹攘臂,伏尸二人,流血五步者,乃唐雎见秦王,非觅枕畔人也。
饰非卷第十一
子贡曰:君子之过也,如日月之食焉。过也,人皆见之;更也,人皆仰之。
余曰:甚矣赐之迂也!夫君子之过者也,见之者众。然其更也,则非君子不能仰之矣。 然天下滔滔,盈亿盈兆,安得皆君子耶?甚矣赐之迂也!
夫小儿女之事,是非本无可权度。君之过也,人皆见之,或见于女焉,或闻于女焉,而怨怼之心生矣。 及君之更也,人皆仰之——人皆仰之,女不在其中也。过而可改者尚如此,况无可追者乎?
是故之饰非之重矣。君之陈年旧事,无关于女,未碍于人者,无妨隐而不宣。 君知君钟情于女,情出由衷,斯可矣,不必使女洞悉未识之初之巨细事也。 然,君须慎而自度,以君一人之力可隐之一世者,方可从而隐之; 倘不能,无如及早供承,慎毋某日黄昏,三盏村醪入肚,口无遮拦,昭于天下,一生遗恨也。
曰:唯!吾知之矣。然前者所云,非常事也,往事也。苟余有微细之过,见于女前,则何如?
对曰:吾尝闻某女之轶事,或可解君之所惑。彼曩者携夫返乡,归宁父母,且游山以为乐。 登长城,得一绝佳处,心甚喜之,乃留小照。奈何其夫不得要领,且女平日持宁丰勿纤之训,遮掩长城大半。 取照之日,怨怅不已,其夫曰:卿卿何怒之有?当是时也,吾目见是卿,耳闻是卿,鼻嗅是卿, 心心所念皆在于卿,是以见卿而不见长城也。女心甚喜,顷刻置之脑后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