格聂,2009

高僧们阐述“有漏皆苦”时,作为针对入门者的慈悲法门,一般先列举看得见摸得着的、生老病死的“苦苦”,再就是“笙歌归院落,灯火下楼台”的“变苦”,“行苦”过于细微,就不再讨论,因为早在叙述“变苦”时,听众就开始疑惑了。

介绍“变苦”,一般是在列举“苦苦”之后。因为“苦苦”说的都是死亡、伤残、病痛、贫穷、恐惧这些概念,多数人都会同意这些是真实的苦。不过大家转念就会想,除了这些,我们的生活也有亮点啊:饱暖、富有、幽默、欢笑、爱。师长们说,这些亮点确实有,然而它们不可靠,有聚就有散。悲欢离合本身的相互更迭,靠不住的感觉,就是变易之苦,“变苦”。

体验这一点,比体验“苦苦”要艰难一些。不认真的听众可能出于“近乎盲目的信心”,全盘接受,却未必能领会。认真的、尊重师长话语的思考者,会提出这样的疑问:“既然说,乐是暂时、相对、不可靠的,而‘苦’和‘乐’只是相对概念的两个词汇,为何不能反向思维一下,说,苦也是暂时、相对、不可靠的?进而认为生命是欢乐的?”

回答这个问题,我觉得有两层。

第一层是从概念范围上来回答,因为这个问题里提到的“苦”和“乐”,是“苦苦”本身或与之相对的“乐”。在这一对概念上,我们可以同意“乐”是真正的欢乐,并以它为参照物,认为“苦”也是暂时相对不可靠的(就像问斑马是黑底白花还是白底黑花一样)。问题在于师长介绍变苦时,已经更上一层楼,俯视这两个概念之间的相互变易,并认为,不管你把哪个概念作为参照物,这种不由自主的起起落落、迁移流转,就是苦的。

《红楼梦》第三十一回,林黛玉体会的是“变苦”,而贾宝玉没有做好这个准备,虽然身处繁华,却容易闷闷不乐:

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。他想的也有个道理,他说,“人有聚就有散,聚时欢喜,到散时岂不冷清?既清冷则伤感,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。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,谢时则增惆怅,所以倒是不开的好。”故此人以为喜之时,他反以为悲。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,生怕一时散了添悲,那花只愿常开,生怕一时谢了没趣;只到筵散花谢,虽有万种悲伤,也就无可如何了。因此,今日之筵,大家无兴散了,林黛玉倒不觉得,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,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。

(注:只是引用现成的文学来更流畅地描述“变苦”,并非用“变苦”作为工具来研究红学。读者老爷们请勿会错意。)

第二层的回答,是从佛法的最终目标来说:苦和乐作为二元对立,确实并不真实存在,而平时所说“极乐世界”的“乐”,是从“变苦”中出离、超脱于这两种对立概念的“大乐”(藏文:迪瓦钦波、迪钦)。以我极钦佩的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所做譬喻来说,一个女人没孩子,一直想要一个。一天她梦见生了孩子,高兴得很。孩子很快就死了,伤心非常。这时梦醒了,高兴和伤心都没了参考点。“极乐”指的就是这种不喜不忧的状态,而不是梦里满足愿望的欢喜。如果她的梦境可以旁观,她的那份欢喜是更让人心痛的。

从这一层来说,认真思考而不是存心抬扛、愿意把“苦”和“乐”都当作相对概念,拿出来跟师长讨论的,堪为法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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