LIFE OF PI 影评
- 2012年11月25日
- 发布在 art . culture . history . literature . on my mind . photograph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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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下内容严重剧透,必定会降低初次观看电影的乐趣,请谨慎阅读。
为了不让读者的余光看到剧透的内容,我先评论评论技术层面的亮点。摄影师跟焦的水平真是很高,一家人饭桌上的对话和舞蹈课的情节,都用了大光圈浅景深,焦点在各角色之间切换自如,游刃有余。至于出海之后的镜头,由于以特效为主,就不再特别夸奖了。
电影中无疑是用到了大量特效,海上漂流时种种奇幻的光影,和各种动物在船上的搏斗,等等都是。但李安没有滥用特效,所有的特效都是紧紧围着情节运行,没有一丝冗余。
下面开始评论电影情节,再次请读者谨慎阅读。
起初,被朋友拽进电影院时,我并不知道要看的是什么片子,只知道是李安导演的。所以,当发现放映厅是IMAX厅时,我还挺诧异的:李安的片子,恐怕只有最早期的《卧虎藏龙》适合用IMAX来表现,而后来他开始走人伦路线了,《断背山》啊《色·戒》啊什么的,这种细腻的片儿,按说根本用不着IMAX。直到那艘客轮航行在暴风雨和惊涛骇浪中、发出隆隆的吼声时,我开始想,哦,怪不得,恐怕后面一路都是IMAX的大场面了。果然,底下的一个多小时都是绚烂的视觉冲击,一直到漂流到墨西哥沙滩上的派(PI)被人发现抬走,总算是松了一口气。
但我当时就想,这么个风光、特效、动作片,对于李安来说,有点倒回到《卧虎藏龙》的感觉,成《英雄》之类的旅游宣传片了。接着,一个空虚苍白的长镜头,病床上的少年派面无表情、眼神空洞地,向两个来调查沉船细节的日本人,讲述了“他临时编出来的”、没有动物、没有神秘浮岛、却同样充满细节的漂流故事。听起初几句,我还笑着想,这孩子为了应付这两个不信奇迹的家伙,太会随机应变了,但慢慢地听下去,脊梁骨后面的冷汗就一丝丝渗了出来。再细细地去回忆第一个版本,更加觉得,这五分钟的长镜头里蕴含的信息,不亚于那一个小时的全部内容。
在第一个故事中,海难后的救生艇里,动物的出场和伤亡顺序是这样的:斑马是直接跳到救生艇上、并摔断了腿的;老虎在暴风雨时就爬上了小艇,风平浪静后却一直没露面,让人简直怀疑它在狂风巨浪中又翻回海里去了;猩猩乘坐着一堆香蕉和菠萝漂流而来,派亲自拉它上的小艇;鬣狗不知何时上的船,风雨过后从帆布下钻了出来。鬣狗首先攻击了斑马,从腿上生咬下来一大块皮肉,直到把斑马啃咬致死为止。当时的猩猩一直在拍打船舷惊叫,直到鬣狗转而攻击少年时,猩猩才出手一记重拳把鬣狗敲晕。鬣狗醒来后,简直是报复性地一口咬死了猩猩。这时,一声震天的怒吼(现场很多观众都吓了一跳,高喊“妈呀”),老虎从白帆布下一跃而出,把鬣狗毙于爪牙之下。
按说,如果老虎和鬣狗起初亲密无间地在挤在帆布底下,就轮不到鬣狗活着出场了。即使它惊觉身边是个老虎,急匆匆地跑出来,也只会缩在船舱另一角,噤声不语,绝不会嚣张地啃一口斑马,咬一口猩猩,扑一扑少年,还跟个世界之王似的,呵哈吼嘿地发出种种怪叫。如果没有故事的第二个版本,这段情节就会成为观众攻击的硬伤。而在第二个版本的人物代入后,这个情节就立刻合理了。厨子活杀水手时,妈妈只会恐惧尖叫。而厨子盯上少年时,妈妈必然会拼命。厨子对妈妈下手后,少年才会释放出心中埋藏的猛虎,怒吼一声,奋然杀死厨子。
海难的时候,乘客一个也没跑出来,反倒是住在船的最底舱、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们突破种种难关,爬上来四个。少年阅读的海上救生指南里,竟然含有指导“如何和大型食肉动物同船”的章节,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。种种“漏洞”,是为了让你去怀疑它。逼着少年讲第二版故事的日本人强硬地说:香蕉漂不起来。日本人在此电影里,是纯理性的符号。他们的作用,就是提醒观众“第一个版本的故事是有漏洞的,至少有一个!你们接着去想其它的!”以此作用,让人们认真审视奇幻版故事的疑点,考虑血腥版本的合理性,而不是哂然一笑地把第二个故事当作是少年被他们逼出来的杜撰。
少年派回忆起的海难前的人们,除了家属之外,就是那个可恶的厨子和一个华人水手(吃肉汁的随喜佛教徒)。他只能回忆起和他们初次认识的场景,因为在第二个故事里,除了妈妈以外,只有他们在救生艇里实际出现过。
斑马从大船一跃而下时,华人水手用汉语大喊道:“斑马!”他喊的是他在第一个故事里的身份——斑马代表他。法国厨子当时在救生艇的另一侧,催着把小船放下去。船被斑马砸落到海里之后,就时时能听到鬣狗那嘿嘿呵呵的短促叫声了,第一次看电影时没留意到,第二次再看,听得就十分真切。不得不说,那个厨子之粗鄙可憎,除了鬣狗,好像也确实没有其它动物可以表达。
关于老虎的Richard Parker这个名字:爱伦·坡在1838年发表的小说里,写过一个海难后的同类相食,被吃者叫这个名。四十六年后,1884年,有一次真正的海难,真正的同类相食,被吃者也叫这个名字,并由此确立了英国法律上的一个成例——“必需”并非“可以”之辩护词,即使为了幸存,也不能杀人以自活。曾经有一位叫做Richard Parker的水手,参与夺船叛乱并被绞死。也曾经有一次沉船海难,二十一位遇难者中,有一位叫做Richard Parker——虽然这次他没有被吃掉。一个很古怪的表达是:Richard Parker参与了多起沉船甚至同类残杀事件。Life of Pi的原著作家Yann Martel自己说:这个名字一定意味着什么。他把老虎的名字取作Richard Parker,并非电影里所说的那么轻松有趣,而是隐喻着海难后的自相残杀互食,只是这次,Richard Parker扳回一局,成了最终的幸存者。
少年去教堂里偷喝圣水,神父声音宏亮地说:You must be thirsty. 字面意思是:你一定口渴了。背后的意思是:你一定就是Thirsty吧。在和猎人的名字调换之前,老虎的名字本来是Thirsty。
鱼在印度教里,是世界维护者毗湿奴的第一化身,从洪水中救出了人类的始祖摩奴。当少年捕到鱼并“第一次”杀生时,他泪流满面地跪谢毗湿奴,祈祷恕罪。(第二次观影时留意了一下,确实有观众笑场,为什么呢?)在一个天海莫辨的星夜,少年通过老虎的视线去看海,他看到了海洋众生的种种生和杀,最后群鱼幻变出他母亲的面容,隐喻了他的母亲“在群鱼的身体里”——第二个故事的内容。母亲眉头的吉祥痣进而幻变出一个世界,犹如他童年回忆中的毗湿奴一样。以鱼组成的、或者说和毗湿奴融合为一的母亲形象,是疗伤之圣药。对母亲的回忆,以及“母亲和毗湿奴融为一体”的冥想,抚平了少年的伤痛,他的老虎在这一夜的冥想中到达了宁静的世界。
起初,老虎背对着少年看海。少年喃喃地问它:你看到什么了?老虎不理他,少年自己看。看完海之后,少年回过头来,这时的镜头里,轮到老虎深深地看着他,似乎也在问:你,看到什么了?或者理解为:你,也看到了?
得知少年派又有了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信仰后,一家人在饭桌上有个谈话。这个谈话里,父亲代表理性,母亲象征信仰,他们也互相宽容地接纳对方的想法。少年一边说父亲是对的,一边说:“我要去洗礼!”妈妈的神情像打了个大胜仗。当少年试图赤手去喂老虎时,父亲让他亲眼看一看,老虎是怎样隔着栏杆杀死一只羊的,母亲匆匆赶到现场,劝说父亲不要这么做。这个情节也表达了同样的概念:父亲喻现实世界,母亲表精神世界,少年派则是他们两位的融合。少年讲出的两个故事,是现实和精神两个世界各自的版本,没有哪个比另一个更真实。
虽然日本人从少年的口中撬出了第二个故事,但他们最终定稿时,还是采用了第一个故事,说少年和一只孟加拉虎一道漂流到了墨西哥海滩。既然漂流过程不能推导沉船的原因,那就还是采用一个美好的版本吧。
父亲对少年说过:“你从老虎的眼睛里看到的,是你自己的影子。”这是一句微妙的双关语。当少年和老虎分居小艇和浮筏时,老虎占据着小艇,意喻凶猛、现实、憎恨已经占领了少年的心。少年回到船上夺回主宰之位的过程,就是他的神性征服自己内心的过程。当暴风雨再次来袭时,少年看到了天上的神光,他在暴风雨中像湿婆一样起舞,喊老虎出来拜见神,而老虎作为现实世界和憎恨的心,不能出来面对神光,只能畏惧地躲在船舱里。
妈妈告诉少年说,毗湿奴漂浮在宇宙之中沉睡,世界是他的梦境。当少年抚摸毗湿奴的雕像,感谢毗湿奴把耶稣介绍给他之后,镜头又摇了回去,给了沉睡的毗湿奴雕像一个特写。这个特写,是为了当大家看到浮岛在夜间的侧影时,能够回忆起来。浮岛的侧影和沉睡的毗湿奴很相似。浮岛上纵横交错的气生根,和成千上万的狐獴,也许代表千头蛇王舍沙——毗湿奴的靠垫。狐獴是非洲的动物,平时不吃鱼,更不太可能出现在太平洋上,还这么大一个种群。作者和导演没法在白天美好的浮岛上放一群蛇,就用长得可爱些、食蛇的狐獴来替蛇出镜。千万只狐獴看到少年出现,纷纷立起身来的形象,也和群蛇十分相似。老虎随意吃一只狐獴,其它狐獴也不在意。损失一两个头,对千头蛇王是无所谓的事情。
少年和他的初恋情人Anandi搭讪时,问了一个问题:森林里怎么会有莲花呢?这个问题貌似没有得到解答,只是促成了他们的拍拖。而漂流到浮岛夜宿树间时,这个问题得到了呼应:他惊异地注意到了那朵含着人牙的“莲花”,也让观众的视线无法从“莲花”移开。印度教的神话里,毗湿奴的肚脐生出一朵莲花,由莲花生出梵天(世界的创造者)。在浮岛上,圆而幽深的水穴上方生出了“莲花”,再次暗示了毗湿奴的形象。如果这个浮岛果真存在,相信这朵花苞会在清晨绽放,梵天开工创造世界,到了夜晚,湿婆(世界的毁灭者)再把这世界毁灭。入夜的岛,是毁灭中的世界。
夜里,少年在毗湿奴的怀里入睡,老虎活在信仰之外,只能回到船上去。
老虎在片尾时,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丛林里。因为派已经不需要它、也没有了它。少年已经治愈了自己,没有了憎恨、愤怒和恐惧,一切过往,已烟消云散。
再说说PI这个名字,少年因为发音类似“小便”的法语名字(Piscine)遭到同学的嘲笑。他下决心改变,为自己起了一个短名,发音是代表圆周率的希腊字母,还把圆周率背到几百位以上,这种狠劲就是他心中那头凶猛顽强的老虎,这头老虎后来帮助了他坚持到了大海的彼岸。关于圆周率,它是无限而不循环的(永远有新的故事,例如他新奇地连追了几个宗教),圆则是无始无终的,这个词有神的意义在里面。电影以动物园、PI的出生开始,以PI向作家介绍他的妻儿结束,以扣合LIFE OF PI的含义:我的生活回来了,但我没有重复。
关于“神”,电影的原文用“God”这个词,并非特指哪一家的“上帝”或“真主”。派长大后必然是有信仰的,但观众到最后看不出他的宗教是哪家。这不重要,知道他有信仰就够了。
少年在偷喝教堂里的圣水时遇到了神父,并问了神父一个问题:神把他的儿子送来受苦,为什么可以被理解为“爱”呢?神父是被问得目瞪口呆了的,但他勉强回答说:重要的不是原因,你只要信就好了。这句话也可以回答:少年讲了两个故事,究竟可以——或者说应该——采信哪个的问题。对于信仰的事情,现实的物质世界不能解释它,就像纯理性的人无法相信香蕉能浮在水上一样。而如果没有那个美如幻梦一样的精神世界,少年派即使爬上了墨西哥的沙滩,他心里的伤痕也终生不能被抹去。
又看到很多点被剖析出来,谢谢
剖析得極透徹的一篇影評,獲益良多。